咯咯咯哥哥

just 囤文



这个世界戾气太重🙃

【林秦AU】梨门关(章十)

蘇成水儿:

#民初AU  #林警察x秦青衣


第一章  戏青衣梨园初溅血,怜九月夜半苦烹茶


第二章  痴老母心念炖秋梨,林大斧灵机拨鲁班


第三章  救褴褛长笙识古玉,因缘会崔白遇华佗


第四章  女儿情花旦献珍脍,怀璧罪红楼锁檀郎


第五章  平康女仗义传音讯,怒髦英冲冠踏勾栏


第六章  还碧璃暴雨催往昔,除旧岁杯酒诉衷肠(上)


第六章  还碧璃暴雨催往昔,除旧岁杯酒诉衷肠(下)


第七章  窃堂会真心寄蟾桂,醉红衣菩提思凡尘(上)


第七章  窃堂会真心寄蟾桂,醉红衣菩提思凡尘(下)


第八章  亵镜台私语口脂香,访旧案鸳鸯沪上游


第九章  橘亦枳故人朱成碧,二问花风尘藏明珠(上)


第九章  橘亦枳故人朱成碧,二问花风尘藏明珠(下)


第十章  香魂断素娥逐婵娟,意难酬铁马献辔鞍


 


林涛踩着夕阳的尾巴踱到皈子庙,院儿门没关结实,开着半扇透个过堂风儿。他迟疑一瞬,反将步子留在掩着的那一侧。


 


门口白榆子上的挂钱儿已然成串熟透,金灿灿满坠在枝头。隔巷一个婆子举着竹竿正从旁人家门口打榆巧儿,瞧见林涛驻足由不得就心虚了一下儿,勾头瞅了瞅他,却见他心思全没在周遭风景上,只紧蹙眉头盯着大门敞开那半边露出来的一张红漆长凳,伸手执起那叫门使的铜狮子环,却迟迟施不下力道去。


 


今日因某件意外起了特别,他头回觉得来见秦明也是一件顶苦楚的事情。


 


里边儿孩子们嫩生脆亮的嗓门飞檐走壁往外蹿,隔了一层木头也很显见,这该是各唱各的折子各舞各的砌末呢,热闹生气得紧。冷不丁一个谁的腔子不润,调儿跑偏了,高亢亢雄赳赳的唬人一跳。听着曲儿凑榆钱的婆子手上也就一脱,锵啷啷竹竿子落了地。林涛站在两把锋利声刃中间,一怀沉水愈加波乱不堪,干脆就着这层浮力将门一推,抬脚跨进院子去了。


 


迎面满场的操练,唱念做打各站了一堆儿。瞧见秦明那刻,他正扶着一个小师弟的胳膊,教他丹田通气儿五音归韵,另手捏着一枝儿轻细的竹笛子戳他的曲池穴。剩下的娃娃们绕他一圈儿踢腿的踢腿小翻的小翻,细胳膊细腿儿的蓬勃生灵将他团了个纷乱锦簇。


 


自古学戏的不叫学戏,叫打戏,叫“七年大狱”。其一因的是句“不打不成材,不打不出功”的老话儿,其二便是入科前的一份关书——“天灾人祸、车轧马踏、投河觅井、悬梁自尽,各听天命,不与班社相干”。既没什么王法牵制,那些个当师父的大带小的就更加敞胸开怀遵照第一条去了。不消说偷跑耍赖必当打通堂儿啃板凳儿抽出一条条血膦子,一个尖音唱团了也是要多罚几十个筋斗的。待到了太平科班儿这里,陈林也不是没打过,只不过回回打折了树枝子他自己得老大不痛快个几日,久而久之就换了些门路。挠痒痒的劈柴的涮马桶的都有,只不往死里打了也就将孩子们放羊似的养得机灵。后来再过秦明他们,更甭指望这位祖宗费那气力,手里的笛子全代劳了。碰上需长长记性的就挑对地方戳上一下儿,猴儿们想破了脑袋也没明白秦师哥使的是何方神兵,怎么瞧着轻飘飘的一点就能叫他们直咧嘴丫子,比师傅还要犀利上几分。


 


眼下被戳的那只就龇牙咧嘴嘶哈着呢,一仰脖儿瞅见刚进院子来的林涛了,赶紧给他师兄打岔子告饶:“哎呦嘶……师哥师哥,我涛哥来了!“


 


这招却只算管用了一半儿,秦明果然扭过头去了,只不过瞧见林涛的空当儿也将走神儿的几个瞧得清楚,顺手敲了仨蹦儿。二人四目相对一瞬秦明眉眼便见了弧度,此时正是约定时分,本也就顺路等着他呢。当先便也不必再问旁的,直道:“我有东西给她,进去拿了再走。”


 


林涛心里兜着块儿巨石,将他眸间清浅又显见的笑意看得真切,胸中更是难受。他自是知道秦明鲜少有这松快自在的心劲儿手把手带人,个中缘由不必言明,念此到口的言语愈发百般胶滞。秦明转身走了两步,觉出林涛那边暗沉沉的极不对劲儿,也就又回过来看他:“怎么了?”


 


万分艰涩的一句,林涛酸着眼眶子咬牙道:“不用去了。”


 


秦明手中长笛一松,满院儿的孩子们也霎时短了声儿看他。


 


——蓝朱绣死了。


 


也不过是午休档口,林涛接到消息赶去银香楼的时候,他们昨日里刚走过的回廊里呜呜喁喁堵的都是人。有姐儿绞着手绢儿扒着门框往里眺,又被与她一路来看热闹的丫头掩紧鼻唇拽了回来,扭头便往相熟的恩客怀里娇滴滴的拧进去,趁机挂上一副弱不禁风的受惊模样儿揽了今晚上的入幕。赵十三正站在人堆中央蓝朱绣的房门口狠扇奎顺儿嘴巴子,尖着嗓子骂道:“你犯的什么贱?警察过来生意做不做了?死个窑姐儿罢了,卷出去不就完事儿了么!”奎顺儿捂住指印子刚虚声弱气提了句“法治”,照脸就又是一耳光,他家鸨子娘娘若不是气狠了想要扭头呸他一脸,兴许当下都还瞧不见林涛呢。这一瞧见面上狠戾立时便摩挲下去了,左右搡巴着挤出一条路来,哭丧道:“您瞧见了,昨天还蹦跶得欢实呢!我们这儿可没人动她,要不是——”


 


话头猛地一噤,林涛利手揪着她的领子咬牙只问一句:“人呢?”


 


赵十三寒蝉似的倒退两步,除去遮掩便得以远见平躺在床上的蓝朱绣。


 


若没记错,头前她剪断人家辫子的时候穿的是件儿桃红绣牡丹的窄袖斜襟,鬓角也戴着一对艳色绢花儿,鲜亮热辣千丈明红一道风景。太阳晃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每根丝儿都是灿烂的,行尸堆儿里也能叫她嬉笑怒骂活出名堂来。而如今榻上悄没声儿的那人,卸尽了铅华只穿着条莲青色的马面,一支素银的长簪将满头青丝紧绾脑后,平直整合双手端庄的交握着。


 


花楼里的色彩最是扎眼,床两侧的绺子上也全是血红的杜鹃。可她这红尘斑斓却都不要了,只如来时一般的去。绣儿卧在那里,像是万紫千红中褪色的一朵。


 


林涛僵着两手看她全没血色清平秀致的脸,几乎不敢认得这就是昨日还在同一房间里与他说笑的泼辣姑娘,几乎不敢确定哪个才是真正的蓝朱绣。


 


法医扒过眼睑,查过口鼻,又将屋里上下初初验了一番,终于伸手在林涛悲戚紧锁的眉目前晃了晃手,试探道:“林队长?”林涛一瞬回神儿,他便继续道:“人都硬了,昨晚上的事儿。吃错东西毒死的,您瞧瞧这边儿。”


 


顺他手势的方向,直指着小桌上摆着的两份残羹。昨日放过银针药箱的地方存着一碗卤鹅肉,一碟柿饼子。法医叹道:“这两样儿哪能一块儿吃呢,不要命了么。”


         


赵十三支棱着耳朵留心他们这边说话,立时插嘴道:“诶诶,姑娘们吃什么我可管不着啊!她自己没长眼睛——哎哟!”


 


她这话儿后半截堵在一个踉跄里,有人连揪带推的将她从门口翻到地上,自己也栽栽楞楞手脚着地摔得难看。可那忽然赶来的女子全不在意珠翠脱地裙衩挣裂似的,就着滚爬的姿势向前撑了一段儿。林涛下意识的挥手教人去拦,不待人动她先停了。止在蓝朱绣尸身前数步,杏眼樱唇俱失控的张着,半声儿未出,豆大的泪珠子已涟涟砸下。


 


丹珍抽着气儿愣怔怔看了半晌,终于撕心裂肺叫了一句——“绣儿!!!”


 


外面俩丫头踩着这声凄厉追过来了,进门先扇了自己一个脆响的嘴巴,冲着赵十三哭道:“对不住了妈妈!正给她拾掇着呢,听见这消息挣出来了!。”


 


赵十三剜了一眼,揪着她俩的衣领子爬将起来,二话不说狠厉着手就要薅丹珍的头发,林涛一步上去劈了她的腕子,喝道:“你还是人吗?!”


 


“官爷,是人才得吃饭呢!人家贝勒爷要人来了!”赵十三拍拍屁股上的灰又来揉腕子,点着指头道:“死了姐儿亏得可是我,我不心疼么?”


 


说这话的功夫两个丫头已然去扶丹珍起来,谁知她两手刚被人环住便抖了一下儿,回眼左右各瞧一回。她那眼神穿胸带刺似的,两个小的心上一寒,竟就被她推开了。她反倒咣里咣当自个儿站起来了,歪着脑袋推搡着人群往外走,边走边痴傻自语似的笑念:“我没死,尖嘴儿货没死,你先死了。哈哈哈,你先死了。”这句说完她略一停滞,忽然撒腿狂奔起来。围观一众见这女子诡异失常自行退避三舍,只有两个丫头让赵十三拧了一把,不得已尾随而去。


 


小黑那头凑上来将一张纸笺递给林涛:“枕头下面找到的。”林涛将其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道:“但愿珍娘长敦素,死后不入蓝氏墓。”


 


林涛先是让后半句那“不入蓝氏墓”震了心肺,未带稍缓,又盘桓过“珍娘”二字,回念两遭猛然警铃大作,急道:“不好!”


 


他说着已然抓了奎顺儿急问:“丹珍住哪儿?”未待他答便揪人跑着带路去了。到了她住的那房间门口,两个丫头正噼里啪啦拍门,跺脚咬唇只是哭,见他们过来便诉道:“我们慢一步,从里头把门拴上了!这可怎么是好,贝勒爷的轿子要急了!”


 


林涛未把这话听完便抬脚踹门,砰啪一声巨响,奎顺嘴里正念叨的器具损失当场扼住,两个丫头也只瞧了一眼,立时花容失色跌坐在地,只一串儿吓窜了的呼鸣响彻楼宇。


 


——丹珍软着脖子吊在房梁上,一只绣鞋仍穿着,一只落在翻倒了的木墩子旁边。一左一右死着两只画眉鸟儿,黑的羽毛红的血水,模糊狰狞随主殉葬。


 


一周的人轰着急救半晌,彼时已然迟了。林涛额头上的汗水顺着眼眶子落下来,伸手阖上她仍看着这浑浊尘世的双目。


 


赵十三闻讯扑来,打眼一瞧便堆倒在地,如丧考妣哭号半晌却只一句——“这回可真蚀了本儿喽!”


 


现下日光阑珊,繁杂交关散尽,局子里已无旁人。秦明头顶洒着垂灯的半边儿暗影将那前后听罢,低着眼帘容色不明,只轻声道:“于她不过皮肉货物罢了。”


 


他方验过丹珍尸身,吃了大烟膏子又悬梁,这是铁了心的不愿活了。再隔着一段月色看一回林涛手里蓝朱绣两句绝笔的黑白,秦明微微抬首,眼睛里晶莹迷离:“可蓝朱绣是懂医的,断不会错食犯忌。她刚刚答应我们今日再见,也不该忽然了断。”


 


“但若教人拿捏住了七寸,”林涛望丹珍一眼,心中陡升一种危凉的感触:“是人皆有碰不得的地方,她这是为了她死的。却不知断了念想,留她一人活着也是遭罪。”


 


“是啊,她是为她死的。”


 


秦明幽幽将这句重念一遍:“如此,便是两条人命。”


 


林涛本生也垂首再去看那纸笺,这句入耳却一霎觉出不对来了。紧跟着一滴温热水珠儿滴落下来,恰恰好洇湿了那个“死”字。他心头一紧,一线酸涩直冲面门,几乎未及抬眼已然开口,声音竟也见了不稳:“老秦……”林涛掰正了秦明的脸迫他抬头,瞧见他眉目心头便是一掐,再不知说什么好,只强抑着颅中翻涌热意将人紧紧扣在怀里,肌骨生响咬牙哑声道:“这不怪你,不怪你。”


 


秦明垂眸摇头,透明的眼泪便一颗颗烙进林涛领心,春衫渐轻薄不禁泪,流也不尽似的一瞬濡湿。林涛不是头回得见秦明的眼泪,却未曾遇过他这般真真正正的哭,即便一次两次让人秉执旧斧将伤疤寸寸具象丝缕揭开也未见如此,终于承受不住琉璃破碎长云四散一般脆弱,到底也伸手紧扯住林涛的衣摆,高崖悬绳似的单薄绝望。他将额头抵在林涛胸口,闷钝微颤的问道:“也只能当她们自尽,是不是?”


 


自尽?谁信这是自尽?可蓝朱绣偏就是心甘情愿服毒,端庄锦绣的去死,一封绝笔意切情真。


 


这自裁是真的也是假的,正面光明堂皇,反面天日不见。


 


林涛无法作答亦不忍作答,只两眼赤红双拳紧攥着沉默。


 


“她说的不错,我是太天真了。”


 


久久,秦明长呼出一口气来,倏地后撤一步,两手将袍角端平敬齐,屈膝俯下身去。


 


——以一个跪拜的姿势将本该交付蓝朱绣手上的两本医书安放在她身侧。


 


夜肃短光,苔老岩滑。两个前日还陌生着的人,一位平生相依赴死相随的知己。


 


这是她唯一且最后的祭奠。


 


***


 


皇城根儿下一天要死几个窑姐儿?这问题没人知道。今儿个没了个姓蓝的,兴许明天死的那个到了儿尚不清楚自个儿亲爹是谁。


 


蓝朱绣的案子到底没能算成一件“案子”,谭永明便也只说了两句话。一句叫做“那要命的玩意儿不是她自己吃的?”,另一句更简明了——


 


“那是个窑姐儿!”


 


窑姐儿的命,向来算不得命的。


 


这话又在耳边蹿了一下儿,林涛手里本将稳放的细颈酒壶就势那便一寸,墩在木头桌面儿上蹦着盖子铃铛作响,尚满的壶嘴儿里晃荡出一下子酒水来。眼力见儿极好的跑堂儿瞧是瞧见了,本该麻溜利索儿过来帮着抹一把,可远远儿的也不知这位爷怎么好眉搭眼儿就犯脾气了,琢磨一瞬觉着少招惹总归没错,又将手巾甩回肩上,窝柜里凉快去了。


 


他能明白就出奇了,只因这些日子事由庞杂,林涛自己也纷乱得很。那日秦明一场痛哭一场跪拜,一句“当她们自尽”,直令林涛深觉自己烈碳焰火上炙烤。十五年前蓝秦两门,十五年后这位仅存的遗孤,蓝朱绣于秦明,不仅仅是一个好容易拨云见日的希望,更是不必明言的半个亲故。而如今希望破灭,故人折陨,秦明不会哀怨自怜,林涛却瞧得出,他大约已然将蓝朱绣与丹珍的死罪责到了他自己头上。


 


旧冤未申,更兼负重前行。


 


这对于明明手握朱笔卷轴,心中确乎知晓这是东四余孽的手笔却全然没有挣扎余地的林涛来说,无异于深入心肺的折磨。


 


更何况那双眼睛既能看得到朱绣,就能看得到秦明。


 


他一手紧握酒杯,愈想心念愈沉,臂上青筋也要隐现出来。忽听“喀嚓”一声脆响,却不是林涛这边捏碎了杯子。


 


循声望去,隔一张方桌坐着满一围的汉子,当中两个不知起了什么口角,一人揪着一人的领子,一人薅着一人的裤绊儿正撂着狠呢。掌柜的前日子出门拉货让牛车闪了腿脚,见着这摔杯子砸盘子的光景也不得不一瘸一拐出来当个和事佬,皱着脸连连摆手道:“各位爷,手下留情啊!”


 


那两个却不理他,一个喝得舌头都大了,唾沫星子横飞着嚷嚷道:“皇帝有什么不好?!裕隆奶奶若还在,小爷我现在进宫回家似的,犯得着抠抠缩缩跟你个王八蛋借银子使?”


 


另一个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鄙夷道:“瞧这口气大的,好悬撅我一跟头!你们家往后倒二十年也不过是个包衣的奴才,太后娘娘脚么根儿都瞧不见个全乎的!老子面前拽的什么二五八万?”


 


那脑子糨糊的便不服输,吵吵道:“奴才怎么了?好歹忠心不二!总比当了狗腿子还要咬主子一口的强出姥姥家去了!!什么腌臜的民主共和,搅了我大清朝百年基业……还不是……”他打了个酒嗝儿:“还不是他小子自己想当皇帝!”


 


这话落地生雷,整间店里蓦地一静,但凡神思清明没喝醉的俱是心里一突,已然有人嘁哩喀喳提前付账躲出去了。锅碗瓢盆儿针头线脑儿现下在掌柜的眼里更加屁都不是,赶紧扎着俩手伸过去要捂那醉汉的嘴,成套的瓷器随便砸都成,只一句——


 


腿上绷着木板子的老掌柜眼泪都给激出来了:“祖宗!!莫谈政治啊!!”


 


然他到底伤着矮一截儿,醉把式又彪悍得很按也不住,一张口便是唾沫星子乱飞:“谁谈政治了?我说的是那谋反的龟孙子!怎么着?不过一个酸秀才出身的穷光蛋,现在风光了连个名儿也提不得了么?”


 


“能耐的你!有本事铁狮子胡同口儿说去!”


方才与他掐过一场的那位也是恨到了气头儿上,巴不得他犯了忌讳立仆当场似的冷笑一回,狠道:“看不把你突突成个筛子!!”


 


“说就说!不就是段云——”


 


泼头一盆冰凉的井水生生浇熄了他即将出口的那个名字。


 


“都醒了吗!!!”


 


“呛啷”一声,掌柜的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将黄铜面盆扔在地上,呛着肺管子满面涨红:“不醒——不醒我打你!!”


 


他箍着一圈儿铁皮子的拐棍儿扬起,眼见着这店家痛打金主儿的稀罕场面就要上演,满场尚未离去的酒客却没有一个打算劝的,连两位瞧着就要挨打的主角儿也全未见要躲,只呆愣愣的处于警醒瞬间,意识到自己差点干了什么不要命的事儿,惊出一身后怕的冷汗来。


 


他那没出口三个字儿的全名,该是段云峥。


 


段云峥是谁?前朝最末几科的秀才,这倒没什么了不得。可他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儿投对了主子,扔了笔墨执起刀枪,反觉出那才是天老爷给了对路的行当。没过几个春秋,慈禧尚在人世的时候便封了他个巴图鲁,两根尾巴的顶戴。谢恩那日他却又创下个名头——见了老佛爷也不下跪,只敬礼作罢,在那时候的大清朝独他一家儿,即便他跟着的这位也暂没那个胆量。他却只一个理由:“这是洋礼。”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太太怕什么啊?怕的就是一个“洋”字儿,竟也就真不与他计较了。


 


如此断然封他一个忠肝义胆铁骨铮铮?却尚不能。段云峥其人诡谲,约么六年前朝廷死光了主子,曾大动一回,他那位伯乐挡了人家的皇帝梦惨遭联手挤兑,好悬丢了命去。是他谋划出个假意兵变的幌子压住了旁人高悬的铡刀。可就在予他知遇的恩人几乎要触及那把龙椅的时候,他又黄雀在后骤起暴动,推了总统上位。自此皇帝彻底没了,世人渐忘了他那也曾狮虎军甲的恩师,只记得二度收疆力捧共和的段云峥。


 


只这政治之事深渊鸿影,其中因缘几许错根盘结,我等草民自然难论短长。而段云峥三个字在百姓口中变作如今这般不可非议,远不是因为他无常的心机,却是因为他的杀伐。此事不必细说,只道他一句原话便可明了了——


 


“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却相信口舌总能斩尽。”


 


若问现如今四九城哪方地界儿蚊子苍蝇都不敢飞出动静儿来?您不必苦寻,门口一对儿镏铁狮子的段府驻地——铁狮子胡同儿便准了。


 


如此,这忌讳就是大伙儿的忌讳。年逾耳顺的老掌柜那通打到底没有落下,到了这份儿上也不跟这些牛犊子们奉承了,直捏着手心一把汗道:“可留神口中祸事吧!前头的例子还不够多么?管他皇帝还是共和,与咱们有何相干?稀里糊涂能活着就是了!”


 


四围一阵沉默,显见的是老人家这话入情在理,该受教受教的了。


 


林涛一旁听着,他素来是极能体人苦衷知冷知热的,这若是搁在平日里,毋论自己站的是何立场,也总能谅解得开旁人短长。可今天是个不对劲儿的当口,听得这满世界尽是打折骨头但求苟活的“信仰”,只觉心头半片拔凉半片火滚,淤塞得只想直对天海长啸一回。而此处闹市长街发泄不得,他强捺半晌,将自个儿逼出一个难以名状的冷笑来。


 


“怎么,林队长不赞同他们?”


 


这个寒凉的笑意未歇,教人瞧了个完全。忽有一把声音传来,近在咫尺的贴耳。林涛闻声抬头,靠近过来的却不止一位。他坐的是个方方正正的小桌,前后左右只容四个人落座的余地。现下两侧圆凳对开,端正板直坐下两个满面肃杀的人来。而说话那人正停在他的对面儿,细纱罩棉的浅色长衫,里头绣着只水墨隐隐的鹤儿。未见样貌已觉出几番书卷风雅气质,却连问也没有一句,自行扯开人家已然占上的桌子围了,还围得严丝合缝儿。


 


林涛手中杯盏稍停,这也就打眼儿对过去了。入眼是张未及不惑的面容,眉目与衣饰极配的温和,发梢都淑静得半分杂乱不见,坐在与他一路的左右两尊门神当中,更衬得羊脂温润。


 


这张毫无攻击的脸林涛从未见过,这份过礼直兵的架势却颇有几分咄咄之意,这便跳过他的问题不答,只道:“你谁啊?”


 


那人倏地微哂,叹道:“林队长不认得我,我却将您见过两次。巧了,地方都是一样。”他很不客气的拿过林涛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续道:“一次,您请走了罗家少爷的客;一次,您救下了寻死姑娘的命。”


 


这句说罢他低头饮酒,又抬眼看着林涛一瞬黑沉的脸色,这才补充笑道:“抱歉,是差点儿救下。”


 


“嗬,挺明白啊。”


 


将话听到这里,再瞧不出这三位——或者该说这一位。若再瞧不出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林涛这好几年的警局也是白混了。人家既专程寻来,他便也懒得太极周转,听清楚了话音儿便将碗筷一撒,福祸既躲不过就直截一句:“有话直说。”


 


此时他面上虽依旧风轻云淡吊儿郎当,观其肌理走势却已然是个紧绷蓄势的防御姿态了。那人将他一路细察尽收眸底,门内之人一眼便知春秋。见此更想起某人举荐林涛时与他提过的一句“轻骠刚猛,灵犀迅捷,身手极佳”,不仅不怒反倒更生起几分满意出来,笑着将手一抬,右侧门神立时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来。


 


林涛那头也早将三人打量过几回,既不明对方来意,万全难得也需心下有数。衣衫轮廓遮掩不住暗中乾坤,那便瞧得出左右二人身上俱是带着响儿的练家子,他本就箍紧了心劲儿防着,现下见那人举止危险,已然做好回击准备——


 


今日这酒馆儿中用饭的一众倒了血霉,先是几乎教人一阕厥词犯了连坐,又是眼睁睁目睹了数把乌枪对着上膛。他们呜呼哀嚎着鸟兽群散的时候,林涛左右两侧各顶黑洞洞的一支,而他手上那方枪口正抵着对过那位主子。


 


一张长方轻薄的物件儿刚从袖管脱出,晃晃悠悠,这才飘到林涛面前落定。


 


那却只是一张名帖,上头字体精致得紧。


 


林涛触目惊心,将文段落款看遍,手上动作一僵。


 


“刚才那个问题,我可以代你回答。”


 


那人悠然磕磕杯檐儿,扬眉一笑。不必抬头也知晓林涛现下神情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将枪口缓缓移开半寸,自问自答道:“如他们一般踩着脊梁浑浑噩噩过日子,与死人有什么分别。”林涛恰于这句音尾抬头,那人便定定望进他的眼睛,眨了两眨,忽然“嘶”了一声,刚想起什么似的说起件乍听毫无关联的事情去了——“林队长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难平?”


他手指在桌面一下下的轻叩,紧踩他人心鼓:“旧案未了,又添新冤。”一声轻笑落耳:“而你,毫无办法。”


 


林涛乍明他的身份,人与传言形貌差之千里,胸中本已是骇浪惊涛。现下听得这句,刨去其激将不言,个中讯息已足够让他神思再攫紧一回,本能的张口想问“你怎么知道”,却深觉在此人面前,这问已然算不得一问了。


 


果然那人便言笑自剖,话语稳准:“收土封疆,建功立业。如此你想知晓的事情自然有人巨细无遗相告,你想护着的东西自然安平顺遂长存。没人敢动你便不必抢人,不必受冤。乱世昭英豪亡竖子,无欲无为不能明哲保身,只有泥沙并吞。” 那人稍顿,缓缓将名帖向前更推近一点儿:“林队长,这是一个招安。”


 


这是一个招安。


 


他一字一句,轻言慢语,却更像是一个蛊惑。


 


想知晓的始末巨细无遗,想回护的人事安平顺遂。


 


乱世昭英豪而亡竖子,林涛正亲历亲见。


 


他看着那帖子上的名号,脑中渐趋浮现起蓝朱绣苍白如纸绝断生机的脸。


 


——却还有暗埋热血之中侵皮蚀骨的,上海巡捕房前高悬的洋旗徽章。


 


林涛紧攥双拳,将手中纸张握出一个狰狞苦痛的褶皱。


 


只因他更忆得起秦明一句话来。


 


——彼时他看着蓝朱绣与丹珍的尸首,轻道:“林涛,我们别像她们一样。”


 


不要像她们一样。


 


“这是刀头舔血的差事,要赌命的。”


 


良久,林涛长出口气站起身来,酒钱码齐列在桌上,又将那张名帖塞回右边那位板直的领口里轻拍两下,眼睛却直视当中那人。


 


他指指自己的心脏,开口似个沉邃的玩笑:“而我这里有挂碍,怕死得很。对不住您的错爱。”


 


言毕转身。


 


名帖的主人将这个怕死却又很不怕死的拒绝听的清楚,反倒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了然。


 


 “看来茅庐仍需三顾。”


 


他一折折展开纸扇,上头是一副没有洒金的《牡丹亭》。那人叹的是句惋惜的嗑儿,却又温和款笑笃定着叮嘱:“月后誓师,我在铁狮子静候佳音。”


 


斜日光散,人去酒凉。


 


而那名帖最后留在了桌上,像是断准了有谁定会回头似的。帖上细字不少,将所请事由交代得妥帖精确,只落款飞龙舞凤最为扎眼,那三个字是——


 


段云峥。


 


***


 


我肥来惹!兄弟们久候QAQ,接下来恢复正常频次~


 


PS:本章起所有史政相关人物相关全是扯犊子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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