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哥哥

【楼诚】夏日1930（六）

兔子窝:

时间：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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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夜里潮热，湿沉沉的风黏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捂出汗来。明楼看了看挂钟，合上书，去浴室绞了一把凉毛巾擦脸。

底楼的厨房亮了灯，暖橘色的光和花园彻夜长明的路灯光亮揉在一处。花园彻夜长明的路灯光亮揉在一处，近处的草坪绿得发暗，台阶边、草叶底下，蛐蛐儿清晰的颤鸣透过窗户落在脚边，叫人以为黑油油的小虫子跳进了窗，就趴在角落地板上鸣叫。明楼朝窗外看了一眼，炉灶上的火苗呼地腾起来，他转身熄了火，又在灶台边上忙了一会，上楼去了小祠堂。

明台已经趴在蒲团上睡着了，明诚勉强直着腰，也是呵欠连天。他把小家伙抱去房间，安顿好人还不见明诚出来，回去一看，明诚还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腿，见到他喊了一声“大哥”，急急忙忙站起来。他跪久了腿发麻，一起身就失去平衡往前倒，额头碰在明楼的下巴上撞出一记响。

明楼退了一步才站稳，扶着他的肩笑了笑：“力气不小。”

小祠堂里没有窗，闷热无比，明诚的夏衫后背洇湿一片，额头鼻尖上挂着汗。明楼掏出手帕，他低头往后躲，有些难堪地说：“我自己擦。”他声音沙哑，说话间就抬手抹掉了汗。

明楼笑笑，把手帕塞回口袋：“我扶你到外面走两步。”

明诚没有拒绝。他正是变声的年纪，格外惜字，加上‪今晚受罚的原因不怎么光彩，他自觉在大哥面前失了面子，又多出一份沉默。从祠堂出来略走了走，腿上酸麻感渐渐褪去，他轻轻抬了抬手臂，作势从明楼手里挣开：“好多了，谢谢大哥。”

明楼不以为意，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饿了吧？我煮了面，下来吃一碗。”

 

炉灶上的汤锅热气腾腾，面条已经分盛在两只大瓷碗里，顶上撒了绿油油的葱花。明楼端出碗筷，又转身进厨房托出一只瓷碟，两枚鸡蛋在碟子上滴溜溜地打转。明诚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挺新鲜。

“怎么了？”明楼放下碟子，挑起眉梢问他。

“没什么。”明诚抬眼看他，嘴角藏了一点笑，“第一次见大哥进厨房。”

“心里嘀咕我是吧？”明楼假意板起脸。

他连忙摇头，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清汤寡水的一碗面总算没有忘记放盐，只是面条坨了黏在一起，稍欠口感。

“味道还可以吧？”

明诚含着面条点点头，捧碗喝了一口汤，就着面汤的咸味咽下面条，抬头看到明楼捏着一只剥了壳的煮鸡蛋递到自己面前，狡黠地眨眼：“明台睡了，你可以多吃一个。”

明诚终于笑了出来。

“大哥吃吧，我吃一个就够了。”他把瓷碟往明楼面前推了推，轻声说，“谢谢大哥。”

“一个就够了？”明楼仍是笑着，“听说你和明台夜里到厨房找吃的，吓得阿玉以为家里进了贼。”

明诚嚼着鸡蛋，勉力忍住了笑：“那天阿玉还拿了木棍，看到是我们，把棍子扔得老远。”

“看不出来，小姑娘胆子挺大。”

阿玉十六岁来明家做工，已经七八年了，她性子稳重，手脚勤快，很得明镜喜欢。听到明楼随意地谈起她，明诚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挪开视线：“大哥后天一早就走吗？”

“对，坐早班火车去，到了南京还有时间安顿。”

“以后能常回家吗？”

“只要没有紧急公务，每个月都能回家住几天，逢年过节也是要回来的。”明楼笑了一笑，拿起剩下的那只鸡蛋放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一圈，“我不能时常陪在你们身边，明台还小，你是哥哥，应当要约束他。”

明诚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明楼话里的意思。大哥这么对他说，显然是把他当作成年男人看待了。他埋头吸溜面条，窃喜中掺了一点羞愧。他本该像大哥待他那样教导明台的，但是他没有，有些事他虽然明白，可还是羞于启齿。

 

那个时候大哥是怎么说的？明诚记不清了，只记得被撞破的尴尬和羞意如激流漩涡将他拖入水底。他被带去书房听了一课，无论明楼说什么，他都条件反射性地点头，眼睛瞪得溜圆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而明楼自始至终都若无其事，像是在谈论天气，在轻松和严肃之间把握得恰到好处。他渐渐安定下来，意识到并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不用怀着负罪感醒来，不必躲着人偷偷清洗内裤，更无需为出现在梦里的身影感到羞耻和烦恼，因为他的大哥说，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次明楼给了他两本书，后来他又在书橱角落里找到一套英文医学课本，抱着《标准医学辞典》囫囵啃完了，算是彻底完成了这个过程。如今，轮到他指点明台，这堂课在明家的兄弟之间充满地默契地传递下去。

 

明楼捏着鸡蛋，慢悠悠地捻去碎蛋壳：“大姐生气是担心明台误入歧途，荒废了学业，不给他一点教训，他还会浑浑噩噩下去。你和明台在一起的时间多，我看他也听你的话，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行么？”

明楼拿出商量的口吻，明诚也镇定下来，郑重其事地承诺：“我会找时间和明台谈一谈。”

他明白这件事情在明楼这里就算结束了，然而另一件事没有这么容易过去。面碗已经见了底，他拿筷子在清水面汤里划拉了两下，安静地等待明楼的问题。

明楼就着汤吃了鸡蛋。碗里的面已经糊成一团，他没有动筷子，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着，抬眼朝明诚看过来：“你的杂志是从哪儿得来的？”

来了。明诚暗暗吸了一口气：“在光华书局买的。”

“二月下了禁令，五六月的期刊书局还有卖？”

明诚犹豫了一下：“一开始是在光华书局买的，后来是在一家旧书铺。”

“哪家书铺？”

“四明弄堂口那家，路过看到就买了。”

明楼记起一张脸，和气的中年人留着短短的唇髭，见人招呼总是面带三分笑。

“书铺把杂志摆在外面卖？”他不动声色地问。

自然不是的。准备好的说辞被一一拆穿，瞒是瞒不过去了，明诚沉默片刻，下定决心承认：“我问书铺老板买的。我常去那家书铺，老板姓林，人很好，知道我爱看哪些书专门给我留着，还经常介绍书给我，说我要什么书尽管去他那里，不买也可以借阅。林老板有不少朋友，也常来书铺，他们在内堂聊天，我就在铺子里看书。”

明诚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握着筷子，怔怔地盯着面碗，视线却透过了那碗面落在了别处。

“大哥，林老板被抓了。”

明楼放下茶杯，坐直了看他。

“上个月月初，我放了学去书铺，看到门口围了一圈巡捕，林老板被警察反绑手推上了车。我站在马路对面，他肯定看到我了，但是装作没有看见。我看着他被带走什么都没有做……”

“你不必自责，阿诚。”明楼打断他，“遇到这种事我们都束手无策。”

明楼温言安慰了他几句，又问起当时的情景：“你看清楚了？抓他的人是警察局的警察，不是租界巡捕。”

“不是巡捕。他们都穿着警察制服，我看得很清楚。动手抓人的是警察，三个华捕和两个安南巡捕跟着他们，林老板上的是警察局的车子。”明诚飞快地回忆起来，把细节描述给明楼听。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将心里悬着的一根丝线抽出来，思量迟疑，最终还是抛给了明楼：“大哥，林老板是不是和徐校长一样，都是共产党？”

他在失眠的夜里反复默念这个名词，此时脱口而出，一颗心沉浮不定，急慌慌地往明楼的眼睛里看，寻找认同和安慰。

明楼盯着他看了一瞬，给予了他想要的肯定：“对，他们是共产党。”

 

徐校长故去已经三年，想起听到噩耗的那天，明诚至今还会感到心惊。他记得明楼带他去的那条弄堂，飘散着煤烟味的狭长的同福里，夕阳暖照，老虎灶腾起湿润的热气，店铺的蓝布缓缓飘扬，带着芝麻大饼的熟香。

同福里还在，徐先生永远不在了。

明诚一时被感伤牵住神思，默然无言，心里明明压了很多话，此时翻腾起伏不知从何说起。他抬眼去看明楼，明楼在沉思，目光锐利且专注。明诚熟悉他思考的样子，也知道明楼在思考时不喜欢被人打扰，他打消了和他说话的念头，扭头去看墙上的挂钟。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餐厅的墙上映出纷乱摇摆的树叶，几乎同时一记惊雷在屋顶炸响。沉沉雷声在云层里滚过，连绵不绝，而后一片模糊的瑟瑟声由远及近。他和明楼对视一眼，都朝窗外望去，雷电携风雨呼啸而至，暴雨倾泻，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将淤积多日的闷热冲洗一空。

餐厅的窗户没有挂上钩子固定，在风雨里左右摇摆，明诚连忙去关窗，又想起卧室的窗也开着，急忙上楼查看。他回到餐厅不见明楼，走到书房门口想要敲门，听见明楼似乎在和谁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模糊不清。他定了定神，轻轻走开，到餐厅收拾好碗筷拿去厨房清洗。

明楼进来时，他正好把碗筷放回橱柜里，灶台水槽都整理得干干净净。

“大哥下面，碗筷自然归我洗。平时也是我煮面，明台洗碗，我们说好的。”

明楼轻轻地笑：“明台在家里最服气的人就是你，打架打不过你，见了你就像老鼠见了猫。”

“我们现在不打架了。”明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努力澄清，而后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明楼，“大哥，我这两天想过了，我想去法国读书。”

“决定了？”

“嗯，决定了。”

明楼点点头，含了笑看他：“我看到你在看《旧制度与大革命》。”

那是明楼在书局订购的法文版，明诚这段时间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和正文差不多厚的附录也仔细读了个遍。

“有些好奇，想了解一下。”明诚避重就轻。

“感兴趣就去了解，想要了解就去寻找，大哥支持你的决定。明天你和大姐说一声，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明楼拍了拍他的肩，还想要说什么，书房里的电话突然响了，铃铃声响在雨夜格外突兀。他立刻走出去，走了几步回头对他说：“很晚了，快去睡吧。”

明诚飞快地答应了，目送他走进书房，门在他背后关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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